《企業觀察報》記者 武詩
“裝備強則中國強”,這是機械工業信息研究院副院長石勇的微信簽名,他說,中國制造2025規劃的出臺,將智能制造列為主攻方向,這是中國抓住新一輪科技浪潮形成的發展機遇、迅速躋身世界制造強國的重要手段。
然而,石勇同時認為,中國制造業的短板在缺“內力”,少“精神”。智能制造并不是解決制造業問題的萬能鑰匙,彎道超車也并非那么容易。
制造業現狀:沒有內力
企業觀察報:我國制造業現狀如何?主要存在什么問題?
石勇:我國制造業現在有一些比較優勢,同時也存在很多問題。
首先,我國擁有勞動力的比較優勢,以及完整的工業體系比較優勢。根據美國一家媒體的調查顯示,我國擁有39個工業大類,191個中類,525個小類,是全世界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中全部工業門類的國家,我國有一個最健全的工業體系。印度之所以造不出火箭和衛星,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它沒有完整的體系。印度的優勢只有低廉的人工成本。
其次,我國制造業具備一定的組裝能力,但是系統集成能力較差。現在提倡從中國制造向中國創造發展。但事實上,有些領域中國連“制造”也談不上,只能稱之為組裝和裝配。創新分為三種,原始創新、引進創新和集成創新。中國制造的很多產品的核心技術都在國外,例如手機,我國代工廠只負責裝配,不掌握核心技術;如汽車,發動機、控制系統、變速箱等技術核心都由國外掌控。
再次,我國的關鍵技術和零部件能力較弱。中國一直想走一條整機帶動零部件發展的道路,即把大機器做出來,再將相關零部件帶動發展起來。但是,目前來看,這條路是行不通的,整機帶動零部件的發展更適用于計劃經濟時代,與如今市場經濟的發展完全不同。
因此要發展工業,就一定要先打通基礎。現在歐洲、日本、美國裝備制造業的很多大企業都是由采掘業慢慢延伸至冶煉業,再逐步進化到金屬產品制造,最后成為裝備的關鍵零部件制造商、整機制造商。這種產業鏈的自然進化過程,使得這些裝備制造企業的基礎扎實,內力“綿長”,即使很一般的產品也能注入長期積累的經驗和技術,最終制造出高端的產品。
這幾年我國的基礎工業發展不好,與國人的觀念有很大關系,因為我們總想生產顯示度高、振奮人心的產品,而恰恰是顯示度不高、但起到關鍵性作用的產品,我們做不了。
企業觀察報:中國制造2025能否解決這些問題?
石勇:《中國制造2025》規劃出臺,就是為了全面解決這些問題。規劃中所提到的十大領域中有戰略必爭的領域,如現代信息技術、航空航天、海洋工程、生物醫藥、新材料和數控機床等;有名片產業,如高鐵和電力,這是未來中國制造的名片,代表國家形象;也有民生工程,如農機。同時,規劃也提出將實施五大工程,即智能制造工程、制造業創新建設工程、工業強基工程、綠色制造工程、高端裝備創新工程,其中實施智能制造工程是核心。這些都是針對我國薄弱環節設計的。
企業觀察報:“中國制造2025”與“德國工業4.0”“日本工業機器人”“美國先進制造業”等相比,有何異同?國外制造業的現狀是什么?
石勇:相同點都是在互聯網的帶動下,實現智能制造。
智能制造不僅指生產過程,還包括設計、服務、管理等方面,隨之改變的還有商業模式和服務模式。例如制壓縮氣體的設備企業不再出售設備,而是免費提供設備給企業使用,然后運用互聯網技術,測算壓縮氣體使用量,來收取費用,從而降低企業成本,這是一個改變商業模式的案例。另外,智能制造可以改變服務模式,如做控制系統的企業,不再需要工人去全國視察設備情況,而是在設備上安裝模塊,將每個設備運行情況反饋回來,工人只需坐在中控室監控,從而降低人力成本,并且有利于精準服務。
智能制造促使生產模式從大規模、標準化、批量化轉為大規模、定制化的柔性生產模式。一家聲名并不顯赫的服裝企業——青島紅領集團就實現了用規模工業生產滿足個性化需求。青島紅領集團通過多年來累積的大量數據,建立數學模型,然后調整生產線,實現了對傳統服裝業的改造,形成了既能提高效率、降低成本的規模化生產,又能滿足個性需求的定制化生產。
然而,我國與國外的制造業相比,差距還比較大。國外制造業現在都是從工業3.0自動過渡到工業4.0,是漸進式發展。而我國制造業2.0、3.0、4.0同時存在,甚至有些企業現在還處于1.0時代,整個產業發展橫跨的階段太大,一并發展到4.0難度較大。工信部部長苗圩提出要“并聯式發展”——工業2.0補課、3.0普及,4.0示范,我國要實行植入式發展。
企業觀察報:中國科學院中國現代化研究中心對外發布了《中國現代化報告2015》。該報告稱完成了世界131個國家1970年至2010年的工業現代化定量評價。根據定量化評價,報告得出一個結論:“中國工業落后德國100年”。這種說法引發外界質疑。在您看來這是否屬實?
石勇:這種說法可能有些極端,但也有一定的道理。
制造業不同于信息技術產業,它是一個經驗型產業,如果沒有長時間的積累,人很難理解制造業,一個企業也很難理解制造業中的精髓。經濟危機對德國的沖擊較小,原因就是德國、日本都有幾千家隱形冠軍家族企業,傳承上百年。我們的企業經驗也就二三十年。差距很大。
國外經驗的積累、專業技術秘密、遺傳的產品基因等,都是通過上百年的傳承而保留下來的,不通過親自體會難以理解。而且,事實上,有一些德國100年前可以生產的產品,我國到現在仍然生產不出來。從這方面來講,我國制造業與德國相比落后100年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當然,經過幾十年的大力發展,我國工業已經形成門類齊全、配套完善的產業體系,擁有一批成本較低的工程技術人員和產業工人,日益寬松的創業環境吸引海外留學人員歸國發展等等,這些是我國工業發展的比較優勢。
落后原因:缺少工業精神
企業觀察報:這種差距形成的歷史原因和現實原因分別是什么?
石勇:中國工業基礎薄弱,缺乏工業精神和工業文化,缺乏對制造不精細進行約束的社會制度規范。
我國的農耕文化所固有的農業思維具有其自身的局限性:由于生產單位狹小而缺乏合作精神,重經驗而反理性,輕視開拓創新而注重穩定守成,少有競爭意識,即便競爭也輕規則而重謀略。用農業思維來運作工業化,所形成的是有魂無魄的工業集合。缺少精神的工業化會像水推沙一樣容易被推倒。
另外,強烈的商業意識,使得企業在追逐利益的過程中只注重結果而不問過程,大部分企業長期用這種思維來指導自身和市場的發展,完全用利潤的標尺來衡量企業的發展。這些都是與工業精神相違背的。裝備制造業屬于資本與技術密集的行業,并非今天投資明天就能見效,而需要一個長時間的積累過程,我國很多制造業企業主攻方向都轉向了短平快的房地產,而把制造的老本行給拋棄了。
在我國現如今的經濟大環境之下,說到底是缺乏工業精神。商業精神向工業精神轉變,不是以賺錢為根本目的,要廣泛倡導工業精神,勇于奉獻,勇于擔責,精益求精。
現實情況是,我們做事更愿意湊合,今天是農民,明天就成為工人;今天是制革工人,明天就是電腦工人。職業技能培訓和職業精神培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。現在做制造業的還是比較浮躁。要認識到,制造業不是投入產出立竿見影的事業,是需要慢慢積累和沉淀、“有手藝”就會歷久彌堅的事業。
企業觀察報:我國制造企業六七十年代有工藝實驗室,而如今卻只有為數甚少的企業還有實驗室,難道實驗室沒有存在的必要嗎?為何在國外企業實驗室數量增加的情況下,我國企業的實驗室卻在減少?
石勇:改革開放之后,隨著工業精神的喪失,大多數人急于賺錢,轉向短平快的項目。我們現在還沿著發達國家的發展路徑前行,產品制造主要靠模仿測繪。而模仿測繪即使沒有實驗室也能制造出“形似”的產品。但是,我們卻無法得知每個零件的相互關系,也不知道產品的概念、原理。實驗室是逆向工程驗證、正向設計驗證的保障,將教會我們知其所以然。就像學習數學定律一樣,我們現在只會簡單地背誦結果,而不知其中的推導過程。
企業觀察報:您曾經提到,智能制造并非解決制造業問題的萬能鑰匙,在您看來,解決制造業問題還需要什么樣的條件?政府、科研機構、企業、高校等各方應如何發揮作用?
石勇:基礎,還是基礎。
一是基礎技術和關鍵零部件,如汽車發動機、芯片、變速箱,從我國大量進口產品中很明顯看出我國在這方面的薄弱。國家也希望在這些方面找到突破口,有針對性地招商引資。
二是數字基礎設施的建設,零件庫、模型庫、產品庫的建設,智能制造首先需要獲取產業鏈各環節數據,才能更好地分析利用這些大數據。
我們當前是缺“心”少“神經”——缺“心”,即缺少發動機動力系統,國產的發動機在壽命和可靠性方面有差距,雖然有些產品的制造水平工藝、原理并不復雜,但我國就是缺乏這樣的加工能力;少“神經”,即缺少控制系統,例如機器人分為本體(外殼)、控制系統、動力系統(電機)、關節(RV減速機),而我國現在能做的只有本體,因此我國所制造的機器人在國際上,不具有競爭力。
我們這節車廂始終掛在別人的車頭上,行駛在別人的軌道上,甚至是別人的司機。
政府、科研機構、企業、高校還有社會資源,組建行業聯盟,搭建創新平臺、技術轉化平臺。國家各層面決策層要真正對企業開門納諫。
彎道超車:無顛覆技術沒捷徑
企業觀察報:我國制造業能否做到“彎道超車”?若能,我國哪些類型的制造業有可能“彎道超車”?可否設計一條“彎道超車”的路徑?若不能,“彎道超車”的難點在哪里?
石勇:我認為,彎道超車并非那么容易。
原因在于其一,信息化技術并非是解決產品質量和關鍵共性基礎技術的靈丹妙藥,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產品可靠性等質量問題。比如一臺通過正向設計的國外機床和一臺仿制的機床,在短時間內可能都能達到用戶加工精度的要求,但精度的保持差異大矣。其二,信息技術不能徹底改變產品自身的制造規律。制造產品過程中的加工角度、壓力、溫度等經驗數據,都是在制造過程和實驗過程中經過千錘百煉而得出的。其三,信息技術并不能徹底改變產品自身工作原理。從專利申請看,國外在產品制造技術上,控制、減排等技術申請占絕大多數,而中國還多在機器結構改變上申請專利。
因此,不存在一條彎道超車的路徑。發達國家經歷了產品從幼稚走向成熟的過程,一個產品從設計、制造到實驗千萬次互動過程中,不斷提高質量和可靠性,才日臻完美。產品質量要依靠大量的可靠性試驗才能解決,這個過程沒有捷徑。豐田公司名譽會長豐田章一郎曾經說過,“品質產生于制造過程”,“沒有現場感覺的制造,無法帶來改善的進步”。這也說明,制造業離不開一線。
制造業如果沒有出現完全顛覆性的技術,難以彎道超車。3D打印屬于顛覆性技術。過去制造業都是減材加工如打磨,和等材加工如鍛造、鑄造等,而現在出現了增材加工,即3D打印技術,通過堆砌來加工產品。但是,令人不甚樂觀的是,就算有顛覆性的技術,這些技術目前也掌握在西方發達國家手中。
企業觀察報:我們應該如何發揮優勢,縮短與國外差距?
石勇:第一,利用超大規模的國家市場優勢。我國的名片產業,高鐵、電力,市場由國家壟斷,用戶也是整個國家,而且市場非常大。通過國家名片產業與國外企業談判,引進技術,雖然我國自身的核心技術并沒有增長,但能使產業在超大規模的市場拉動下成長起來。另外,還有鉆井平臺、海洋工程等,這些都有可能發展為我國的名片產業。
第二,利用舉國體制的優勢,在重點領域重點突破,國外很難做到這點,這是我們后來者居上所依靠的一種重要力量。
第三,利用社會資源的優勢。我國現在有大量的民營企業,在細分領域做一些打通裝備制造業最后一公里的工作。如有一些大規模的機床企業所做的產品都是規模化的,這些產品銷售給用戶時,用戶不能直接使用,還需要自己開發一些針對被加工產品所需的零部件。而有很多民營企業在生產制造這樣一些零部件,在用戶與規模化、批量化的產品之間,接通最后一公里。我認為,調動社會資源幫助這些民營企業,是當前制造業十分緊迫的事情。
第四個是利用較為完善的產業配套體系優勢。就算本國的技術和生產能力不夠好,也還堪用。這意味著在外部聯系全部切斷時,仍然能夠自我維持、自我復制、自我升級。
第五個是發揮人才優勢,我國每年高職以上畢業生有七八百萬人,大量成本較低的工程技術人才,也是未來一個比較大的優勢,對未來制造業縮短差距有促進作用。
發達國家正是因為有了堅實的工業2.0的基礎,才有了向工業4.0進軍的資本。工業2.0決定了產業競爭力的高度,而工業4.0決定了產業競爭力的廣度。工業4.0是一個漸進的發展過程。
“中國制造2025”把發展基礎技術、共性技術和材料、關鍵零部件放到優先發展的位置,加快實施國家級創新中心建設工程,彌補原有的國家級科研院所對于基礎共性技術研究的缺位,也更值得期待。